[驷仪]共浴(番外)-妮豆

       秦王嬴驷扩建了咸阳宫，并修了宫内浴池。
       嬴驷热爱沐浴，喜欢温热水流包围的感觉。
       可令嬴驷郁闷的是，无论他怎样软磨硬泡，他的相国始终不肯与他共浴。
       张仪要么说扭了手臂，要么说跌伤了足踝，反正有的是理由不入浴。
        有次张仪出使归来，嬴驷又想令他共浴，张仪又说他破了皮不能沾水。
       嬴驷恼怒发火赶他走，又急召嬴华嬴疾来与自己共浴，后来发现张仪还真是出使遇刺受了伤破了皮，于是又巴巴地追了他的相国去。
       赶到相国府，嬴驷对张仪放软了声音，低声下气:“相国受伤了?伤得重不重?"说着上前欲动手察看张仪伤情。
        张仪一反常态地躲开了嬴驷的手，面上不辨喜怒，声音却透出冷淡:"臣没事，不劳王上挂心。"
       嬴驷一愣，张仪从没这样过，以前他爱对张仪毛手毛脚，张仪虽面上显得无辜无奈，但总是安静隐忍十分顺从地让自己撩拨。
       而如今这样的张仪令他扎心。嬴驷的怒气蓦地蹿上来，想要发恼，触目却见张仪面色有点苍白，想到他的伤势，不由心下一软，只得压了心火，讪讪道:"那……相国好好休息吧!……"
       张仪垂下眼睫不语。
       嬴驷心中邪火无从发泄，拂袖转身便走。
       走到一半停住，也不回头，幽幽道:"相国放心，以后寡人不会强迫你共浴了!"
       嬴驷的声音比起往常来要喑哑低沉。
       说完便夺门离去。
       待嬴驷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张仪一屁股颓然坐下，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一向谨守君臣不可逾越之母训的自己很少君前失仪，这次这般任性大半是因听嬴驷召嬴华嬴疾来共浴而莫名产生的一股怒气想发泄。
       察觉到自己心事的张仪对自己苦笑，你自己不愿与他共浴，又不愿别人与他共浴，何苦来哉!
       可是可是……张仪长叹，心下也是说不出的委屈。
       他知道嬴驷不开心，可他又岂能开心?
        此事虽在两人之间产生了些别扭，时日长了，揭过不提，便也慢慢淡了。
        时间荏苒，他们二人相携相伴，吵吵闹闹，插诨打科，一起指点江山，一起为秦国北扫义渠、西定巴蜀、南下商於、东出函谷。他们也从蓬勃的青年到了沉稳的壮年，随着年华流逝，嬴驷的身子开始一日不如一日了。
       嬴驷的身子本是较老秦人单薄些，更似他纤弱秀气的母亲。出生时的先天不足、少年时的野外流放与为王时的辛苦操劳，年纪一长，便有些支撑不住了。
       当张仪发现嬴驷咯血的那一刻，心顿时如坠冰窟。
       心疼焦虑担忧不安，张仪也开始早生华发。
       他也敏感地发觉病弱憔悴的嬴驷少于沐浴了。
       在那次派张仪使燕之前，嬴驷与张仪推心置腹地谈了半宿。
       张仪伴着床榻上散发跣足面色苍白的秦王，自己则是跪卧在榻侧。
      谈话间每当嬴驷咳一声时，张仪的心便似被狠揪了一把。
      那次他们谈了很久很多。
      入夜，月已中天，应该是告辞之时。张仪恋恋不舍却又无奈地起身，目光落在嬴驷散开的已有霜白的发鬓和眼角的丝丝鱼尾纹上，落在嬴驷喘息着的此起彼伏的胸口上，心弦一颤。
      他嗫嚅着说了一句。
      嬴驷没听清，抬眼一笑，依旧是熟悉的弯弯笑眼:"怎么了?"
      张仪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提高声音重复那句:"王上，让臣陪你共浴吧?"
      嬴驷诧异:"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相国想通了?"
      他的眼睛笑得更弯了，捂嘴笑着咳了几声:"好啊，那就共浴吧!"
      嬴驷入了水池，仰靠在池壁上。
      张仪看着他，清澈水流下嬴驷的身体比当年浴池旁见着时削瘦苍白了许多，显得形状优美的锁骨更加突出了。
       张仪的喉头不由一动。
       嬴驷在水中闭着眼睛，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水珠:"相国，怎么还不脱衣下来?"
       张仪扯住自己的衣袍，绞了又绞，终于道:"王上不要笑话张仪。"
       嬴驷闻言睁眼，诧异道:"怎么了?"
       张仪挥退了所有在浴池内围的侍者，开始一件件褪下衣袍。
       当赤身的张仪面对嬴驷时，他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嬴驷的目光注视着他，最后落在他的肋部。
       张仪挣扎地开了口:"臣……臣是骈胁……"
       骈胁，肋骨连成一片，成一个整体。
       嬴驷的眼睛睁大了。
       张仪轻声说:"小时候在故乡与同伴在河中嬉戏，我因这个隐疾被人笑过。之后我便不在人前坦露身体了……"
       嬴驷终于了然。
       他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谁说这是隐疾?这是贵相啊!你难道不知晋文公重耳也是骈胁，曹共公还曾让人安排好，趁着重耳洗澡的时候隔着帘子偷看呢!"
       他的声音戏谑中透着安慰:“张子的骨相与晋文公一般贵不可言，怪不得能作秦楚魏三相 ! 还好我没偷看过你洗澡……"
       张仪被他逗笑:"王上!"
       嬴驷招手让他下来入水，张仪与他同坐在温暖的水流中。
       嬴驷侧了头去看张仪，面上的笑意温柔又得意:"张子，寡人很高兴你终于坦而露之与我赤而相待了!"
        一语双关，本因展露了秘密而忐忑的张仪的心也如泡在温水里般缓缓舒张开来，感受到暖柔的喜悦……
        水声哗哗，外围的侍者尖了耳朵，听到了漏出几声低声细语:"张子，待你回来，再与寡人共浴吧!"
       " 好! "温和的带着笑意的声音:"王上得好好保重身体!……"
       ……
      只是归来的张仪再也没有机会了。
      望着满眼飘摇的秦国物景，这是那人余下的遗物;经过空荡荡的沉沉苍苍青铜冷色的秦宫，仿佛还能听到宫内浴池的潺潺水声，张仪觉得自己的骈胁从来没有如此痛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