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 陟岵
本文亲情向也好,带骨科也罢,还有些固定的昭白倾向,一个比较散乱而长的故事,一串串零碎的片断……明天是重阳,陟岵,登上高山,也应了登高远眺之俗吧。
嬴稷沿着山路走了许久,路却越走越窄,四周树木丛生,有些地方杂草漫漫,已经不像经常有人行走的样子,他有些慌了,他知道,自己迷路了。
此时他与母亲一起在燕国为质,燕国苦寒之地,他作为秦国质子本又不受欢迎,饮食衣物供给上便马马虎虎,他们与属下时时外出采撷捕猎,才勉强填饱肚子。
这日他与属下一起捕猎,用猎物与山脚下一些农户换来些粟麦,收获一多,他便兴奋起来,眼见另一侧山峰顶上几株鲜艳欲滴的红果在枝头摇摆,顿时雀跃,少年心性一起,撒开脚丫便向山上跑去,几个转角一过,属下的呼叫声便远了。
他一路向上小跑不知过了几个岔路,行经一片树林,终于看到山坡上一丛丛红红的酸枣,他少年身体轻盈,手脚利索,伸手拣了熟透的红酸枣摘下,先犒劳一下自己的馋嘴,再回头向后面叫:“你们快来,这果子真好吃!”
却是无人应答。嬴稷也不以为意,边哼歌边向上采撷去,把采摘下的果子装入随身的小袋子,渐渐地步入了荒山。
前面路越来越狭窄,最后悬崖峭壁,荒草齐腰,已不见路的影子。嬴稷心下惊慌,回头想原路返行,却发现自己迷了路,与下属也失散了。
嬴稷愣怔,合手在嘴边向山下大喊:“有人吗?有人吗?” 山风将他的声音很快吹散,无人应答。
嬴稷觉得自己的眼泪要流出来了,可是他自己硬生生地把它们逼了回去:“我们大秦男儿,从不知眼泪为何物”,他喃喃自语道,盘算着办法,抬头看了看山形地势,走到了一处山头的林木稀疏处,边歇气边想对策。
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身后不远的丛林中,传来沙沙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走动,时不时传来枯枝的断裂声,要是野兽那便糟糕了,嬴稷背后的冷汗顿时出来。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明白此时必须要点火把,还好怀中还有火折,嬴稷点着折下的树枝,沿着一条好像人迹走动的路慢慢走去。
天无绝人之路,嬴稷居然发现前面有间小屋,他大喜过望,几步蹿上前:“有人吗?”静静悄悄。嬴稷推开虚掩的门,这里好像是猎人的暂歇之所,只是此时无人。
但总比夜晚在丛林中无遮蔽处强上千万倍。嬴稷收拾了屋内残留着一些细枝木片,点起火堆。心想只要过了今夜,母亲和属下会寻来的。
虽是如此想,可是心中的委屈感却是越来越强,天知道自己怎么落到如此田地。父王,你对何如此对稷儿?
屋内有个石舂,嬴稷不知它为何会在这里。手探处,摸到自己与农户换的一包麦子,嬴稷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把麦子丢进石舂舂了起来,他一下一下用力,发泄着自己的怒气,直至麦子成为粉末。
他长出了一口气,将石棒抛到一旁,力气用尽了,才觉得身子酸软,把采摘的果子一把塞进嘴里,却觉得分外地酸,口水直流,肚子更是咕咕地叫了起来。
凉拌苦菜、盐泡秦椒、黍米饭团、豆饭藿羹、藿菜疙瘩汤、苜蓿炖羊汤、肥羊拆骨肉、山猪杂碎、狍子后白、香烤鸡、蒸熊肉、酱牛肉、片鱼生……
脑海里浮现的是在秦国作公子时吃过的各类美食,,嬴稷痛苦地在心内叫:“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见到石舂内的面粉,心下一动,取下自己的水囊,倒了些水进去,慢慢地用手搅和,直至形成一个大面团。
屋内还好有炊具,嬴稷把面团揪成一小团一小团,放了些水,填了些树枝柴火,蒸了起来。
不知多久,一股香气弥漫在屋内,揭开盖子,一个个白生生的面团已经蒸熟。
嬴稷取了一个出来,烫得直倒手,猛地吹气,揪了一团放在嘴里,唔,真好吃!
嬴稷的心为自己无意间的创造而雀跃,三下五除二,热乎乎面团下肚,这才舒坦了些。
折腾了半宿后,嬴稷锁紧了屋门,蜷在屋角沉沉睡去。
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秦宫。
发髻乌黑面容光洁,年轻的父王一边手不离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问在一旁玩耍秦剑的自己:“稷儿,有人打你该怎么办?”
“打他!”
“打不过怎么办?”
“逃!”
“逃不了呢?”
“那就拼了!”
“拼了?”
“嗯,就算拼不过败了也不丢脸!”
他看到父王一怔,接着把手中的书简一扔,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去擦拭眼角笑出的泪。
他又看到公叔来到,自己拿剑作势刺去。
父王一声呵斥制止:“哎,做什么!”
梦里他又仿佛与荡哥哥闹起了别扭,哼哼叽叽地要哭:“荡哥哥你欺负我,我要告诉大娘……”
荡哥哥忙来哄自己:“好稷弟,哥哥和你闹着玩的,别生气了啊……哥给你赔罪……”
嬴稷在梦里开心笑了,“父王,荡哥哥……”眼角却慢慢流下晶莹的泪来。
山林间的鸟叫声唤醒了嬴稷,天际由暗色变成浅蓝直至乳白,太阳升起来了,鸟儿们成群叫噪着飞向天空。
嬴稷走出小屋,发现向上走了不远便是一处杂草丛生的山顶,在顶上立足远眺,周遭群山的轮廓逐渐清晰,荒野孤寂。
嬴稷呼吸着山间清冷的空气。忽然想起,向西望去,可看得见秦国?
看不见的。嬴稷发觉自己的尝试如此之傻,心内苦笑。
于是那首在昏暗灯下习得的曾经让自己心神一震的诗句不自觉地吟了出来: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 犹来无止!
……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 犹来无死!
我登上那草木繁茂的高山,向我父亲所在的故乡眺望。我仿佛听到父亲一声叹息:唉!苦命的儿服役在远方,昼夜操劳没有休息的空当;还是小心保重自己身体吧,盼你早回来不要留恋他乡!
……
我登上那高低起伏的山冈,向我兄长所在的故乡眺望。我仿佛听到长兄一声叹息:唉!我的兄弟服役在远方,昼夜操劳他的同伴也一样;还是好好珍重自己身体吧,盼你早回来不要死在他乡!
这首《陟岵》是征人思亲之作,抒写行役之少子对父母和兄长的思念之情。
嬴稷怔怔地想,自己胜过作诗之人的,是自己不是行役之人,且母亲在身畔。可自己也许还不如作诗之人,因为是自己的父亲亲手将自己流放为质的,父王,你会思念稷儿,你会担心稷儿的处境,你会盼望稷儿的归来吗?
……
那天最终是忧心忡忡寻了自己一夜的母亲带人找到了嬴稷。
母亲一见到嬴稷,便冲上来死死搂住,手臂用力得颤抖。接着红着眼圈放开了嬴稷,手一下一下在嬴稷身上拍:“你这死孩子,不省心的死孩子!”
嬴稷笑了:“娘,好疼!娘,别打了 ! 我给你说,我会做一种好吃的,真的真的很好吃呢!”
下山后他依葫芦画瓢,把那夜自己做的面团重做了一次,做给自己的母亲吃。
母亲一开始嫌弃脸:“这什么物事啊?我不吃!”
他硬塞了一口给母亲。
母亲嚼了几下:“咦,还不错啊。”
他得意地炫耀:“不错吧?这可是我的创造!”
“这叫什么啊?”
他沉思了一阵:“叫蒸饼!”
后来他练习了几次,蒸饼越做越熟练,越做味道越好。
总有一天,我会把蒸饼做给父王、做给荡哥哥吃,他们会夸奖我吧?嬴稷想。
他不敢把这个念头给母亲说,因为一提及父王,母亲便会恨恨地说:“这昏君,这老东西,你不准想他!他不会想我们母子的!”
嬴稷不愿听这话,他也不相信这话。
他更愿意相信曾经来看望他们母子的张仪所说的话,张仪给他们带了不少物事,说是父王给的,说父王也很想念他们母子。
他曾偷偷私下问张仪,为什么父王要远放自己为质?
张仪长叹一声:“公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父王的苦。”
嬴稷不明白。
可他仍揪了一团蒸饼,想像着把它塞进父王、塞进荡哥哥嘴里的样子。
直到那天,嬴稷从外面回来。
屋内来了几个秦使,头上缠着白帕,母亲在怔怔地流泪,他许久没见到母亲这么伤心了。
“稷儿,你父王,他没了……”
“父王……没了……”他不自觉地重复这话,好半天理解不了这话的意思。
当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涵义时,他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有什么东西丢失了,再也寻不回来。
“荡哥哥作秦国的王了,他会接我们回去吧?……我想回去,我想见父王……”
当他最终能够回归秦国,却是以荡哥哥身死作为前提。
回秦国,他经历了腥风血雨、阴谋诡计、残酷搏杀,亲人的血溅落在他的脸上身上,腥味久久不散。
他好久都没有心思没有意愿做蒸饼。
他给谁做呢?
直到那人给了自己莫大的安慰。
有一天,他重操旧业,为那人做了一次蒸饼。
“白大哥,这蒸饼好吃吗?”
“想不到王上会有如此手艺!”
“白大哥,你太强了,铸好剑、做肉汤、当良将,你做一行精一行,我这末微手艺,献丑了。”
“王上,你不必过谦,这蒸饼真是好吃,何不教给世人,让大家都尝尝……”
“白大哥说好,那就行吧……”
蒸饼慢慢地推广了开来。
“白大哥,你若是爱吃,我就为你做。”
“王上岂能屡次屈尊……”
“我愿意!”
在回宫的日子,他听闻过有人给他说父王暮年的情状,听闻父王疯癫吐血,听闻父王曾撕心裂肺地说过:“亲人子嗣,不会感念,唯有怀恨!”
嬴稷默然无语。他也无法想像那个在自己记忆里永远是精力蓬勃面容光洁的父王会有凄惨潦倒蓬头垢面的样子。
他听闻过荡哥哥伏于榻前,在父王的遗体前痛哭。
嬴稷有些伤心,更有些羡慕:毕竟哥哥是见过父亲最后一面的。
嬴稷去了北原,他的父王、他的哥哥,都埋葬在那里。他把自己亲手做的蒸饼贡于他们的陵前。
尝尝吧,稷儿做的蒸饼。
岁月一天天过去,秦国在母亲与他的手中一日日壮大。
后来他用了范雎,驱逐四贵。母亲也离去了。
后来他主导了秦赵大战,后来他恨恨地对那人说:“寡人恨君!”
杜邮,杜邮。
不知何时,有人在此贡上了一盘蒸饼。
嬴稷坐于帐内,看着嬴摎退下。
嬴摎年轻英武的面容,让嬴稷想起了那个人。
后来帐外守卫的士卒听得帐内传来年老的王上兴奋的声音,那声音一直一直地说……包括一声深情的言语:“嬴稷从未恨过父王,做了五十年秦王之后,嬴稷更加敬爱父王!”
嬴摎再次来禀报王上时,王上指着自己对空无一人的王座说:“父王,快来看看我新提拔的将领……”
嬴摎吓得没握住剑。
史官后来记载:“五十四年,王郊见上帝于雍。”
白发苍然的嬴稷又一次登上了一座草木繁茂的高山,眺望着已经在他脚下的秦国山川,他也不再吟诵《陟岵》了。
可是他依旧思念,思念那些在他生命中走过又离他而去的人。
后记:蒸饼即馒头,《事物绀珠》记载,秦昭王作蒸饼。
评论(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