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豆

[ 旌章 ] 凉扇

     一道孤影缓缓地行走在萧瑟的王府。府中的回廊幽深，廊下池水沉静无波，榭边的嶙峋山石峭然照水，上面攀满了无人料理只顾郁郁青青生长的多年老藤。

     萧平旌走在回廊，只听闻自己的橐橐脚步之声回响在悠长的廊上，令人心悸。蓦然回首，好似听到远处传来府中熟悉的呵斥声，温柔的劝解声，不服气的抗议声，肆意的欢笑声，全都混杂在一起，热闹喧哗，瞬间闪动。

     萧平旌挪动步伐欲要细听，阵阵凉风卷袭而过，那些声息攸然消散，只有风儿吹动他发丝，连同吹散了若无若无的叹息，让游历在外多年的终于回归金陵的长林王萧平旌忽然觉得，原来旧日的王府怎么如此大，如此空，如此地寒凉。

     “吱嘎嘎”，推开那道尘封的木门，空气中充满飘荡不定尘埃，让萧平旌不由轻咳几声。他漫步走入，打量着已经落满灰尘的前长林世子旧居，辨识着昔时的模样。几案上没有橘盘，旁边的瓷炉上也没有沸腾的茶汤。书架上早已空空荡荡，偶尔在夹缝里看到散落的已然泛黄的笺纸。壁角有个不起眼的小木箱，怕是封府时被粗心的仆婢遗落了。这里面，会是什么呢？

      萧平旌掸去箱顶的落灰，轻轻打开箱盖。目光扫处，一丝微笑浮起在他的唇角，原来这里竟然藏着这样多的宝贝。

      一把蒲葵扇。蒲葵细织团团扇，色泽浅碧的葵叶，经过岁月的打磨，呈现晶莹洁白的色泽，扇子的细边和手柄都用细长条藤皮层层缠绕，萧平旌将它执于手中，依旧质轻而舒适。轻轻摇动，一阵凉风袭来。
      
      随之扑面而来的，是旧日的回忆。夏日扰人清眠的蝉鸣声中，幼小的孩童嫌热不肯入睡，于是他的大哥额头虽然也缀着颗颗晶莹的汗珠，却执着蒲葵扇为强占了他卧榻的小弟摇扇纳凉。

       在习习的风中，大哥低声细语地给孩童讲着关于谢安与蒲葵扇的故事。谢安为人风流倜傥，一言一行常常能够引领风尚。他见乡人从中宿带了蒲葵扇五万把，却销售不了，犯愁挣不出归家的路费。谢安决定帮他一把。京城人从那日起，见谢安手执蒲葵意态潇洒，于是人人纷纷竟相效仿，掀起了一股蒲葵热，五万把蒲葵扇就此销售一空。

      幼小的孩童听得这故事笑了，强撑要阖上的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地道：“大哥，你也是谢安那样的人……”阖上眼睛前映入眼帘的，是大哥温柔的笑意。

      一把羽扇。精致的禽鸟羽毛每侧十羽，由外而内，用金属丝穿过翎管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扇柄是光洁的兽骨角，摸上去温润柔滑，柄尾坠着长长的流苏。

      萧平旌拿着羽扇，轻轻一挥，扇起风声，仿佛挟裹着厮杀咆哮与众马奔腾之声呼啸而至，扇起扇落，尤如指挥着千军万马。一如当年那个幼小的孩童拿着羽扇喝来呼去，在他的大哥面前演绎着前朝旧史。

      他便是那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大将军，而大哥则煞有其事地见证着他所指挥的惊心动魄的一场大战。最后，大哥抱住了得意忘形差点连扇带人摔倒的“将军”，赞叹夸奖道：“平旌真是了不起的大将军，大哥以你为傲……”于是幼小的孩童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一把麈尾扇。纨扇上悬挂着鹿尾毛两小撮。麈尾毛质细腻柔软，手柄是精致洁白的玉柄。萧平旌执扇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他送给他的礼物啊。

       那时大哥接过麈尾扇，深黑的凤眼更明亮了。“怎么想起送大哥这个？”“大哥，手执麈尾有“领袖群伦”之义，没什么比你更配这个了。”大哥微笑，拿着麈尾扇坐在几案上，面前茶杯上热气漂浮萦绕，满室流溢了融融暖意和淡淡馨香。“不过，我并不想当个手执麈尾沉溺清谈的所谓领袖，大梁也不应崇尚清谈之风，我们长林护卫家国的风骨也不应从清谈而来……"

     那一夜，兄弟俩促膝而谈。末了，大哥的唇边浮起微笑：“……无论如何，也谢谢平旌你送我这把麈尾扇，它很漂亮。"萧平旌笑了，凑上前去对他道："大哥，其实我刚才已经后悔了，我不该送你麈尾扇，应该送你比翼扇……"暑摇比翼扇，寒坐并肩毡。亲爱的人要如胶似漆、如影随形在一起。……“咳咳咳“，大哥忽然被含在口中的茶水呛住了。

    一柄折扇。扇骨是竹木制成，被打磨得平滑圆润，合握在手心，可以感受到清沁的凉意。萧平旌不打开它，也知道它的来历。

    "大哥，老阁主就喜欢拿把折扇招摇，听说是他年轻时就有的恶习。我偷了他的一把白扇，大哥，你书法好，不知可否赐我墨宝题扇?我来给你磨墨!"

      “琅琊山上好的不学，就学玩物丧志了?我才不给你题字呢，免得你拿扇去招摇轻浮!"

     “大哥，要不然你就题个你的名字，我也见字如面，等我离府上山思念大哥了，也有个念头"，“你想得美!“以往灵验的撒娇手段这次使尽也对大哥没好使，最后萧平旌赌气把扇子甩给大哥，就没有了下文。
     
    悠悠思绪回来，萧平旌执扇的手心微微出汗。其实此刻已然天凉，恐怕大多数人家的扇子一如此刻此景都收入压在箱底了。天凉扇弃，可是往事能轻易压在箱底吗?

     萧平旌凝视着这把折扇良久。最终下定决心，手腕微一用力，折扇便打开了，迅疾猛力的展开让扇骨的末端都在微微颤动，扇面全部舒展开来。

     萧平旌定睛看时，有些泛黄发旧的纸面上，并不是空无一物，而是一副淡淡的写意水墨山水。远山尽处，一汪烟水极大地舒展漫开，仿佛流向了无穷无尽时间的永恒，一艘小船浮在山水之间，船上是两个人紧紧相依的背影。

       画上笔致淋漓龙飞凤地题着几个字。有好一会儿，萧平旌怔怔望着这几个字，仿佛不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等他明白过来，他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如同融化的冰山般无声地塌陷了。他抽噎了一下，大颗的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滴在扇面的水流上，那水那船那两人便如活了般动了起来。

      "人生有缘方聚首"，那是一个人的心意，也是一个人名字的谜面。

      萧平旌握着扇，已是满面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