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豆

[ 旌章 ] 重逢

  
      清晨萧平旌早早睁开眼,愣了许久才分清自己在哪里。广泽轩自己的房间的窗棂上透出晨曦的微微光亮,远远地传来长林府偏院和边厢役仆们起来洒扫和供应热水的劳作声,边门角门侍卫们轮岗交班的低语声,在各院巡视的管家簌簌沙沙故意放轻的脚步声。

       萧平旌躺在自己熟悉的大床上,侧过脸发现枕边自己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搁在那儿,明明昨晚神思昏乱久难入眠,衣衫凌乱地扯下扔在地上的,不知是哪个精细人出手打理得如此规矩。伸手扯过衣裳穿上,推开窗户,此时盛夏刚过,尚含温燠的空明之中,浮动着茉莉花混合着金银花淡淡的甜香。

      今天萧平旌不想修习,径直出了府门。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逛了逛。不知不觉走到宫学学堂,就倚在门边,见勤劳的师生们开始了早课,白胡子先生拖曳声调,一字一咏让孩子们跟着念:

      兀都开秘录,白石礼先生。
      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
      星辰朝帝处,惊鹤步虚声。
      玉洞花长发,珠宫月最明。
      扫坛天地肃,投简鬼神惊。
      傥赐刀圭药,还留不死名。

      萧平旌看到其中一个调皮的孩子念得已不耐烦,嘴里随意支吾,偷偷地只顾低头在纸上乱涂乱画。忽听一声轻咳,萧平旌倚门回头,不知何时身边出现一个一袭白衣的少年,此时绷着一张俊脸,一双明亮深黑的凤眼正紧盯着那孩子看。偷懒耍滑的孩子似有察觉,抬头发现少年立于门边神情不善,于是望着那少年撒娇般地吐了吐舌头,然后直起身子,正襟危坐,专心地跟着先生学了起来。少年笑了,深黑的眉眼都在发亮,静静地关注了那孩子一阵,转身离开。

     萧平旌默默跟着少年离开宫学,来到了街面上,人流开始熙熙攘攘,那少年越走越快,萧平旌奋力如鱼儿般在人群中穿行,才堪堪跟得上。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那个少年,却知道自己必须跟上他。渐渐地人群渐稀,路边三三两两有人蹲着在做什么,火光闪动,青烟袅袅,空气中流动着浓浓的香火味,呛得萧平旌鼻端眼睛发痒,闭眼流出泪来。

      待睁开眼来,白衣少年已消失不见了。萧平旌心下惊疑不定,待仔细察看,发现身在城外西郊,四下细细寻觅,但见远处松柏森森,有风吹过,林涛阵阵,在峰峦间起伏涌动,似有人呢喃低吟,心中莫名发慌,便驻足不肯去了。

      忽听有人轻笑,道:"这蜜饯也太甜了!"萧平旌闻声抬头,见一袭白衣在前面飘动。仔细一看眼前顿时一亮。只见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绣着精致云水纹饰的白衣,俊雅高华,温润如玉,正与身旁的一人低声交谈。旁边那人笑:“蜜金桔,糖桂花,金丝枣,姜糖片,陈皮,冬瓜条,杏脯,桃脯,沙果脯,海棠脯,青梅脯,红果脯,丁香……这么多蜜饯果脯呈给你,又这般甜,也不怕你吃胖了……"那青年轻叹,笑道:"他知道我喜欢吃甜食,四处收罗来的,这片心可比蜜饯甜……"

       萧平旌只是痴痴地瞧着那个青年,不动不语。旁边那人"噗嗤"一声笑,道:"你不是说你弟弟聪明伶俐、活泼跳脱吗?怎么像只呆头鹅?"那青年气笑:“你才像呆头鹅呢!"推走那人,青年回头深深地望了萧平旌一眼,走了开去。

      萧平旌失魂落魄地跟着他,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不觉间天色已晚,暮色四合,林梢出现了一轮又大又亮的明月,那月亮正低悬在那儿,仿佛一伸出便可触到,圆镜般的月轮当中的桂花树影也历历可见。澄明月色清辉下弥漫着草木气息,虫声如织,“蛐蛐”“唧唧”声音此起彼伏,尚未有秋冬肃杀到来前的悲苦。

       青年来到了一座桥上,立在那儿望着桥下粼粼的流水波光。夜风吹来,他的一袭白袍衣袂飘飘,发丝飞舞,清俊的轮廓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色的清辉光晕,整个人幽幽朦胧,似真似幻。萧平旌看得痴了,立在桥下驻足不动。

      风儿吹得婆娑树影微微动,忽然一盏烛火闪烁的河灯晃悠悠的飘到了萧平旌的脚边水面,一盏又一盏渐次飘来,美丽的莲瓣舒张,在那萤萤的光亮里,铺就了一道指引之路。萧平旌微微一怔,俯身捞起一盏,莲瓣上写了"章"字,一盏又一盏,每一盏上都是“章"字。

     萧平旌抬起头来,桥上的人对他微笑,明亮深黑的双眼朝着自己露出温柔的神情,低声轻唤他的名字:"平旌……"!"那是萧平旌二十年来听熟的语调,此刻穿越了生死时空重又响在耳畔。萧平旌如痴如醉,深深凝视,半晌喟然回应:"大哥……"萧平旌胸中堆积的炽热情意从未曾熄灭,此刻冲天而重燃成烈焰,滚烫了他的血液,许久未曾落下的热泪又重新回到了枯竭的眼中,顺着他的面颊滴落了下来。

      萧平旌的泪一滴滴落在水面,落在莲花灯上,他的大哥萧平章在桥上低声道:"别哭,平旌,我不是回来了吗?"萧平章的眼泪在月光下晶莹如珠,一滴滴也落了下来。月是情人和鬼的魂魄,月色如燃着一盏青焰的长明灯。此夜,鬼也醒着,人也醒着,而泪,在桥下流着,在桥上流着。

     人的一生,总是充满各种离别,但离别只是一瞬,生死却是一世的相隔。思念之情千秋索,祈祷逝者长眠阙。这一日是中元节,老人们都说,这一天已故的亲人会回家,再食一回人间烟火。原来,这世上所有的分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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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水               在你们鼓励下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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