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长林] 长歌策风-妮豆

有回忆有相思，琅琊山上过年前后的一段场景。

     新年临近，游子亦如燕回巢。
     风尘仆仆的萧平旌携一家返还琅琊山过年。
     蒙浅雪、蔺九等人闻讯欢喜地出来迎接，见萧平旌、林奚依旧丰神玉立，一对璧人。一儿萧筹一女萧筠皆是玉雪可爱，活泼伶俐。
     大人们忙着叙旧，萧筹、萧筠则叫："策儿哥哥呢?"
     蒙浅雪纳闷道：“你们在路上没遇上他吗?前几日他便说是要去接你们早早下山去了呢!"
     平旌道："那倒是不巧，我们心急，路程赶得快了些，或是中途错过了?人找人，真是找费神。"
     蒙浅雪于是絮絮絮叨叨儿子如今大了，总是动不动爱往外跑。
     平旌笑：“策儿今年快十六岁了吧，正是少年心性呢!”
     蔺九道："策儿这性子倒不知随谁，说他稳重吧，他也飞扬；说他洒脱吧，他亦周到；说他有时端方持度吧，他又是古怪机灵。琅琊山上花花草草，飞鸟走兽，都被他祸害了个遍。"
     平旌笑："这还不是老阁主和你蔺九教的?"
     蔺九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恐怕也有某人功劳吧!"
     蒙浅雪道："这孩子学得太杂，文才武功、琴棋书画、算数韬略、医卜星相都学了一些，最近又对奇门五行着了迷，在山上布阵祸害不够，又时常嚷嚷着要下山找处地方设阵。"边说着边招呼张罗大家喝茶吃点心，又安排住处放置行李。
      等掌灯时分，众人用餐完毕，围着炉火在融融烛火下聊天侃谈，听平旌林奚讲游历四方发生的趣事。
      门无风自开，一道白色人影轻盈地飘入："二叔，二婶 ! 筹儿、筠儿 ! "人未到声先至。众人回首，见一位白衣少年飞奔而来。几个声音都同时叫出声：“策儿!"
     来的正是萧策。他欢喜地直直撞过来，跃入平旌的怀中，冲力带得平旌踉跄后退了几步，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令平旌有些恍惚。平旌亦如当年那人般回臂紧紧抱住少年，手在他背上轻拍。
     放开萧策，平旌细细端详眼前的少年，不由惊叹造物者的神奇。随着年岁增长，萧策更像是活脱脱从他父亲萧平章的模子里拓出来的。那双穿越了时间与距离的又大又亮的深黑凤眼，偶尔闪动的柔和沉静的神情会让人回忆起他所承遗的那一双眼睛，更多时候，却总是被明亮飞扬的笑意所充溢。
     平旌笑:"你不是下山来接二叔一家来了吗?怎么没碰上?"
     萧策也笑："我等了一阵，正遇上集市，为你们买礼物去了，可能就错过了吧。"
     向二婶林奚施礼后，萧策拿出礼物送给大家。给弟弟妹妹的新奇机巧的玩具，给二婶的古本医书，给蔺九的绝版棋谱……
      给二叔平旌的，是一个算盘，边框的木头倒是较为普通，粒粒算珠却是眼熟。平旌细看，是寒晶石一颗颗磨成的。
     平旌笑："送二叔算盘什么意思?"
     萧策狡黠一笑：“虽然二婶行医不以收钱为目的，但二叔偶尔还是可以帮二婶算算账的。关键是，二叔若是惹恼了二婶，这算盘就真正派上用场了……"
     他的笑脸扬向林奚：“是吧，二婶?"
     明白他“跪算盘"意思的人都笑将起来。
     平旌笑啐："臭小子，没大没小!"扬手便要揍他。
     萧策夸张地喊二婶救命，闪身躲在林奚身后。
     林奚护着他，回瞪平旌。平旌无可奈何。
     室内的气氛顿时分外快活。
     送给母亲蒙浅雪的，是一只精美的凤翘玉簪。蒙浅雪埋怨花这种闲钱作什么，自己妆物已不少，又不爱打扮，饰品多了也没甚用处。萧策搂了母亲的脖项：“母亲，在策儿眼中，母亲无论打不打扮都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只不过，这凤翘玉簪倒有个来历……"
     他绘声绘色讲了他在市集上遇上一对夫妇受人欺负他侠义救人，夫妇赠他凤翘玉簪的故事。 "我可没凭空要他们的，而且见他们正缺盘缠，偷偷留给他们足够银两的"，萧策道：“这对夫妇男子曾是玉匠出身，与富家女子一见钟情，历经波折结为夫妇。这簪子是女子画样，男子打造的。送给我说是与我有缘。如母亲不收，策儿连夜下山找寻还给他们去。”说着嘟起嘴。
       蒙浅雪听他这般言语，见那玉簪的确独特，便笑道："既如此，母亲便收了。"然后又絮叨他侠义为本固然好，个人独身在外定要安全为上。
       萧策连连应答，却见平旌的目光扫过自己，似笑非笑。
       热闹过后，萧平旌端着茶将萧策私下拉在一旁：“还不老实交待!"
      萧策装傻："二叔说什么策儿听不懂。"
      萧平旌伸手作势要打他，萧策一闪，平旌的手停在空中，萧策又嘿嘿地将脸送在二叔手下。平旌一如当年那人一般轻轻地抚了萧策的脸。
      平旌笑："你送给弟弟妹妹、送给二叔的礼物，明显不是从市集买的，是你自己做的。那玉簪的故事，那夫妇谢你，也应送你玉佩什么的，怎么送女式玉簪……说，你这几日到底去哪儿了?"
       萧策道："真不愧是我英明神武的二叔啊，观察入微，思虑周全，策儿这点小伎俩怎么能瞒过二叔的慧眼……"
       平旌笑啐："别拍马屁!"
       萧策便拉着他衣袖，在他耳边悄声道："二叔，我只告诉你啊。我去咱们寒州那个乡下庄子去了。本算好二叔归程的，回头再来接二叔你们的，没曾想二叔脚程快了……"
       平旌道："寒州乡下庄子?"脑筋一转心下明了：“你对庄子做了什么?你去庄子实验你奇门五行阵法了?"
      萧策只嘿嘿笑。
      平旌又气又笑。只是提到寒州乡下庄子，忽地忆起了一桩旧事。
       那时他护送父王灵柩入梅岭，再护持长嫂幼侄回琅琊山归隐，途中经寒州庄子。
       入庄时天色已晚，寒风策策，枯叶飘零。当首前来迎接他们的是幽禁于此的周管家。
       平旌见他发须皆白，身形枯槁，老了岂止一头。念起他对自己从小照顾宠爱有加，又思及他以为自己的名义对兄嫂做过的错事，往事恍如隔世，如今父兄皆逝，漫漫人生，得见故人，心下百感交集，面上阴晴不定，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倒是蒙浅雪不知其中真正缘由，真信了萧平章告诉她的周管家是因打着父王名号做错事才被幽禁的，如今世事沧桑，遇到往昔照顾过自己的老人，倍感亲切，上前便招呼道：“周叔!"
     周管家见是蒙浅雪，面色忽地褪成惨白：“世子妃!"但见她举止自然，心无介蒂的模样，从背后扯出小团子萧策，道："策儿，叫周爷爷!"
       小策儿忽闪着一双灵动大眼，乖巧地叫：“周爷爷好!"
      周管家泪如泉涌，一下子跪倒在策儿面前，一双枯瘦的手颤个不停，似要摸他又不敢摸：“这……这是世子的孩子?"
      蒙浅雪道：“是平章的遗腹子。"她只道周管家见故人之子激动，而平旌见周管家这番模样，却知他心存愧疚。
      蒙浅雪扶起周管家，与他叙话。周管家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平旌脸上，似要探究什么。
      后来招呼着入庄落座，等着用晚膳。策儿活泼好动，觉得新奇，四处乱跑，婢女一直跟着。
      一会儿，小策儿手中举着什么跑过来，甜甜地叫："娘亲，梅花糕，瞧，周爷爷给我的梅花糕……"
     还不等蒙浅雪说什么，平旌不加思索起身本能地挥手，一下子拍落了孩子手中的糕点。
    蒙浅雪和策儿都愣了。跟在策儿身后的周管家刹时面无人色。
    眼看策儿瘪嘴要哭，平旌慌忙哄他："策儿是不是没洗手?脏手吃东西肚子是会疼的!"
    “策儿洗了的，策儿洗了的，二叔坏!"
    “哎呀，二叔不知道策儿洗了手的，二叔坏，二叔向策儿道歉。"平旌抱起策儿，将他抡起来飞飞，很快逗得孩子忘了刚才的事，咯咯地笑。
    那天晚膳平旌亲自喂策儿，先在自己嘴中试试温凉，才喂给孩子。
     周管家一直没出现。
    入夜洗漱时分，平旌住的房门被轻叩，开门后是周管家指挥奴婢端水递帕。等平旌洗漱好后，奴婢退下，周管家留了下来，迟疑地唤道：“二公子!"
     平旌迎向他探究的有些畏缩的目光，忽然心中绞痛，怒火生腾，冷冷地道：“我已承袭王爵，是长林王了，你应该叫我王爷!"
     周管家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这不是你一直的愿望吗?让长林府是我的?"平旌咬牙切齿地道。
      话一出口，看着周管家全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面容，平旌又后悔了，他毕竟不是会轻易伤人的人。
     周管家哆嗦着嘴唇，苦笑着道：“二公子果然是知道的……"
    平旌无语。
     周管家道："二公子怨我恨我、提防我，怕我害了策儿小公子，也是我应得的……"
      平旌默然半晌，才道：“你是府中老人，长久以来照顾母亲照顾大哥大嫂及我，我自是感激，但你为何不明白母亲视大哥如己出之心，你为何不明白我的心，你为何不明白大哥的心，做出这样的事啊。"说到最后，痛心疾首。
      周管家形容萧瑟，身形佝偻，叹道："是我心狭执念了"，他道：“我本是小户出身，曾作木匠，后来游商四方，被人抢劫生命垂危，小姐，就是你母亲救了我，我便做了你母亲的奴仆，一心想报大恩。你母亲嫁入王府作了王妃，我也跟了过来。我发誓有我在，不会让王妃受一丝委屈……王妃逝后，我便发誓要照顾好她的骨肉。"
      "平章当然是个好孩子，可是我总是认为他不是王妃的亲生孩子……我孙女把妆盒拿来给我修理时，我认出了盒底的东海朱胶……我年轻时曾去东海贩药……我一时执念，竟害了世子世子妃……有时见了他们面，我，我也很是惭愧……唉，老王爷找我去问话，我认了，老王爷说若王妃在，第一个饶不了我，我才恍然大悟我真的错得离谱……"
      "我无脸见你母亲了……我本想有机会再见到你大哥，向他道歉……没料想他沙场阵亡，连这个机会也没了，幸而上天垂怜，让他有了小公子……"
       平旌回头看他，眼角已经通红，颤声道："你知不知道，大哥真正的死因，是为了救我因此度血换命。不错，大哥和我没有血缘，可是他比亲生大哥待我还要好。大哥知道你这么对他，起初也只是瞒着，找了个借口不让你再料理世子东院，不想处罚你，甚至不责问你……可是你这么做，真太伤他的心。他连命都可以给我，如果我真的想要世子之位，要长林王府，他眼睛都不眨就会给我的……"
      周管家扑通一声跪下，痛哭失声：“世子!世子!老奴真的对不起你……"
     是夜，风策策，风中传来的呜咽悲鸣之声久久不散。
      第二天，平旌等人一并启程。周管家双眼通红来送行。旁边一个婢女提醒他道昨夜为策儿小公子收拾了一大堆礼物忘了送了。周管家轻轻摇头。
     他走到平旌面前施礼：“二公子多保重!"用两人才听闻得道的声音低声说：“多谢在世子妃那里替我保密!"
      平旌轻叹一声：“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周管家来到蒙浅雪和策儿面前，扑通跪倒，磕了三个重重响头，惊得蒙浅雪前来搀他。
      周管家只道：“我没什么能送给小公子的，只是今生今世，我会日日向天祷祝，保佑小公子身体康健，事事如意，一生无忧。我和我的子孙，会守好这庄子，你们随时需要随时差遣……"
       ……
      “二叔，二叔!"萧策的叫声将平旌从回忆中惊醒。萧策好奇地问："二叔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你怎么在寒州乡下庄子为所欲为，让周家人跟着你怎么大兴土木布什么阵，把庄子糟踏成什么模样……"
      “二叔你可冤枉我了，现在庄子，对了我给它取名叫‘连城山庄’，可有趣了……"
      两叔侄正嘀咕着，萧筹、萧筠凑拢来：“爹爹，策儿哥哥，快来陪我们玩啊。"
      一大家子人围在炉火旁又在说说笑笑。
     冷不防，蒙浅雪嗔道："策儿，你说老实话，那玉簪子到底怎么得来的?"
     萧策眼光瞄向自家二叔，意思是：二叔你出卖我?
     平旌微微摇头，意思是：不是我。
     蒙浅雪见状抬手就给儿子头上一个爆栗：“别和你二叔眉来眼去想共谋啊 !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爱套路人啊，你说，你是跟谁学的?"
      萧策吃疼，捂头撒娇道：“娘亲!"
      “叫亲娘也没用!"
      平旌急于为萧策解围，笑道：“大嫂，策儿会套路人，这是遗传啊……"
      蒙浅雪转向他："什么?"
     "大嫂你还记得那年金陵城发生疫症，大嫂在东院一直找书，对了，就是《上古拾遗》那本书的事吗?"
      萧平旌把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大哥是怕大嫂外出出事，就想了这法子把您困在府里的呀……"
      蒙浅雪细细回想，这才发现当年自己真是被套路了：“平章!"她心中又酸又甜，哭笑不得，却是一股暖流从心涌起。
     抬眼见大家皆是一脸这也可以的模样瞧自己，尤其是平旌一副"你被大哥卖了还帮他数钱"的同情样，不由道："平旌你也是啊，你还记得当年大同府办案那事吗?出主意来历练你的，真的不是父王，而是你大哥平章啊!"
      平旌一句“不可能"本能地冲出口，忽地住嘴，思索了一下，心下透亮。“大哥，居然是大哥!他哄得我好惨……"
      思及往事，忆及那人，恍然大悟，两人对视，含泪而笑。
     "原来我们俩是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啊!都被他套路了。①"
      萧策依偎在母亲身旁，乖巧地叫：“娘亲!"蒙浅雪见他酷似其父的容颜，两行泪缓缓流下，唇边却绽开小小梨涡："原来你这爱套路的腹黑，是来自你父亲的遗传啊……"她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
      那个男子，那个他们共同深爱着的男子，套路了他们，却出自他对他们同样深切的爱。
      平旌低唤："大哥!"蒙浅雪低唤：“平章哥哥!"
      ……
      过了两日，除夕夜。萧平旌带着萧策、萧筹等人祭拜了无字牌位。
      是夜，若风起长林，吹过长江大河，吹过平原沃野，直达琅琊，吹动山间万壑松柏波涛汹涌，长风策策烈烈，生者低唤，在青冥的另一端，似有人应声相和，如诗亦如歌。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