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豆

[ 旌章 ] 寒蝉

  “知了、知了、知了……”夏日骄阳似火，长林王府绿树成荫，庭内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像赛歌似的，热闹极了。

    萧平章正坐在书房低头看书，一侧的竹帘被卷了起来，可直看庭内茂树，近闻蝉声更响。虽有物噪，平章却心境平和，正看得沉浸入神时，却听蝉鸣忽静，树叶发出飒飒的响声。

    萧平章抬头，正见自家那个顽猴弟弟挂在树上，伸出小手在树枝间摸索。这么高的树，也亏得他窜得上去。

     萧平章急忙放下书，走了出去，来到树下抬头：“平旌，你又在做什么！”

     萧平旌攀着树枝，露出小脸笑：“哥，我在捉蝉，让它们别打扰你读书！”

    平章好笑，自家弟弟这小嘴真甜，明明是贪玩，却寻了这个借口卖乖。

  “快下来，这树太高了！小心摔着！”

   “没事，哥，我爬树可厉害了！”萧平旌得意洋洋。却一个恍神，喀嚓踩断了树枝，一脚踏空，手扯不住枝条，直跌了下来。

   “平旌！”萧平章惊叫，伸开手臂做足了接弟弟的姿势。“砰”，平旌跌入哥哥的温软怀里，冲力撞得平章搂着他的身子坐倒在地。“咝”，平章觉得四肢骨骸皆痛，结结实实被这小皮猴当了回坐垫。

    平章忍疼，只顾拉着弟弟问：“平旌，没事吧？伤了哪儿吗？”紧张地在弟弟身上四处摸。平旌站了起来，笑：“没事！哥，你疼不疼？”平章努力了几下，才从地上起身。幸好平旌人小体轻，虽然砸身上疼痛，却没伤筋动骨：“哥也没什么。但你万万不可再如此行事了！”

     平旌撅嘴撒娇道：“可我想捉蝉。哥，你给我捉只蝉嘛。”

   “真是小皮猴！”平章嘴上虽嗔怪，却抵不住自家弟弟的撒娇攻势。

     一根长竿，小心翼翼地盯准了在树枝上伏着的正在鸣叫的一只蝉，蝉尚不知危险，轻轻振了振翅膀。“嗖”一下，长竿猛伸过去，那蝉就被罩进竹竿尖的网斗上，死命地挣扎着嘶鸣直叫。

   “好棒，大哥好厉害！”平旌接过哥哥从网斗中取出的蝉，高兴地大叫。

     两兄弟仔细看被捉住的蝉，真是漂亮，透明的翅膀像是精心雕刻的一样，大大的眼睛，身上尤如绣了花纹。

    平旌摆弄着蝉乐不可支，平章却若有所思。等平旌玩了一阵子，平章道：“平旌，你知道这蝉在阳光下鸣叫之前，会在黑暗的地下生长很久很苦吗？”平章拉着弟弟的手讲了蝉的一生，讲《史记屈原传》中说“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讲《后汉书服志》说:“蝉居高饮洁。”平旌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模模糊糊明白蝉有高洁之义，蝉过得很不容易。

    天性顽皮却心肠甚善的平旌被哥哥一劝，便恋恋不舍放开了手，蝉振动着翅膀，冲着阳光飞走了。

    那天，平旌在书房里，偎在哥哥身边，学习曹植《蝉赋》，“唯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在盛阳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这篇《蝉赋》很长，但在哥哥明朗声音的带领下，平旌也用清脆的童声跟着诵读，听哥哥解读诗人在赋中所描写的蝉先天资质之美，写黄雀、螳螂、蜘蛛、草虫对蝉的毒害，以至于蝉不得不逃离众难，末写蝉落于狡童之手，最终成了人们腹中之物的可悲结局。

    “哥，我才不是那个狡童，我放了它的！”平旌不服气地说。平章笑着摸摸了他的头，教他最后一句“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它的品格是何等忠贞，等同伯夷的气节。皇帝的臣子戴蝉冠，崇尚其品性高洁。这句话，深深地印在幼年的平旌心上。

     原来蝉在文人志士的意象中，出污泥不染，攀高枝而后鸣，土中苦修，而后羽化，餐风饮露，神洁智清，是清高声远、洁身自好的象征，也作一鸣惊人啊，平旌心想。

     那一日平旌亲密偎在哥哥身边，听着那一阵紧一阵的蝉鸣，便不再觉得令人心躁。“哥，以后我们也像一对蝉儿一样，在那枝头唱歌好吗？”“好”。平章宠溺地伸手抚摸弟弟的脸。但见日头西沉，天空上红霞万丈，彩云齐驱。慢慢暮色已至，蝉鸣断断续续，凉风渐起。

     萧平章长大了些，便可以为父王办事。平章俊雅高华，行事有度，礼仪周到，穿着得体。金陵城中人都赞他为“玉人子”。“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平旌也觉得，大哥是真正的君子如玉。

     平旌后来有段时日上琅瑯山逍遥。外出归家，想送哥哥些礼物，寒晶石送过了，便四处逛。有日途中进了一家玉器店，看着琳琅满目的玉器，终于想到应该送大哥玉器，方佩得上大哥风华。四下看时，却眼前一亮，但见一件玉蝉，料白质佳，油润丰盈，雕琢精细，栩栩如生。店家何等精明，见他神色，便说此蝉通身洁白，寓意纯净清高的品格，佩戴于身做装饰及驱邪之用，富贵缠身、一鸣惊人云云。平旌将它买下，爱不释手。

      等回到金陵，见到父兄无尽欢喜。后来哥哥拉他去逛城，无意间也进了一间玉器店，哥哥与他四处看，对玉鉴赏力甚强。平旌有心想将玉蝉拿出，却觉得时机不对。故意提这店怎么没有玉蝉，平章笑：“自商周以来，玉坠、玉琮便饰以蝉纹。之后人们雕琢玉蝉，作为帽饰，这也是“冠蝉”的来历。后来，汉代的玉蝉多为逝者口中的含玉，称为“琀”。用蝉作琀有祝愿逝者蜕变再生之意。”

   “啊？”，平旌万未曾想玉蝉有如此之用。平章见弟弟神色，“平旌你要说什么？”“没，没”。平旌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玉蝉。

      金陵城内，冷风乍起，风云诡谲。在父兄护持下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也得知了烦心苦痛之事。知道周管家之作为，平旌震惊难过地逃走。躲在济风堂内用酒灌了自己，洁白月光下，他醉酒舞剑，侃侃颂吟当年兄长教会他的诗赋：“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他更明白了蝉，更明白了自己的心。舞剑完毕后，他摸出了那只玉蝉，细细摩挲。

       明枪暗箭，接连而来。平旌被北燕郡主设计背锅。在哥哥平章的坚持下，不认此糊涂账，不向北燕妥协，平旌也被放了出来。在府内，平章的眉头微锁，叹息“这京城的风越来越冷了。”平旌还是未经历练，懵懂地问大哥你冷吗？

       平章微微苦笑：“平旌，你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吗？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 ! 在这金陵城内，有多少心术暗算，谁为蝉，谁为螳螂，谁为黄雀……”敏锐的萧平章嗅到那不正常的气息。

       见幼弟仍在懵懵懂懂，萧平章一咬嘴唇：“冷风也罢，暴雨也好，咱们长林王府，又不是没有经历过风雨！”即使是那清高声远、洁身自好的蝉，受黄雀、螳螂、蜘蛛、草虫窥视算计毒害，他萧平章也要拼死护老父幼弟无虞。而这一切，他还没法告诉弟弟，或许，他的弟弟会有长大的一天，而他却愿护持住自己的弟弟永远欢快地鸣叫于树头，明亮跳脱，无忧无虑。

       他做到了，他牺牲了自己，救了幼弟、救了老父、救了家国。临终他叹息：平章既为长林之子，战死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可仍有遗恨，仍有挂念。

      ……

      束发领北境，百万雄兵掌握间。平旌流着哥哥的血活了下去，做怀化将军，做父兄未做过的斩大渝皇属军二十万于马下，如蝉般一鸣惊人……大哥，你会以我为傲吧？

       然而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那餐风饮露、神洁智清的蝉，终难容于世。召到庙堂无一事，遭弹。老父亡，府门闭。

       拂晓出金陵。莫待西风割面寒。独自牵马过远山。寒蝉孤抱芳槐叶，噪向残阳意度秋。也任一声催我老，堪听两耳畏吟休。得非下第无高韵，须是青山隐白头。

       平旌在归隐之前去了兄长的陵墓。那只精美洁白的玉蝉早已含在那人的口中，深深埋葬于黑暗的地下。

      在平旌的心中，那人永不会死。而蝉之幼虫，入土变蛹，出土之后，乃变为蝉，即如那渺渺英灵，来生来世，又复新生。

      那时，你我定要化作一对蝉儿，再在高枝上一起尽情鸣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