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豆

[驷仪] 秦戈

     
       1983年。广州市。北郊象岗小山,南越王墓这座巨大神秘的古墓惊出于世。在石室陵墓的东耳室,考古人员小心清理土中的器物,类似戈戟的模样渐渐清晰,这件兵器长约二十厘米,锐锋窄援,长胡三穿,布着红绿铜锈,内端有锋刃,内上两面依稀可见铭文。

       请来的一位考古专家远道而来,他轻轻拂去尘土,仔细辨认上面的刻字,轻轻读出:“王四年,相邦张义、庶长□操之造□界…□□贱,工卯……”。最终确认,从此戈戟的形制来看,是战国秦戈,是由秦国相邦姓“张”名为“义”的人所监造。《集韵》言古字“义通作仪”,那么这位秦国的相邦便是秦惠文王时期赫赫有名的秦相张仪了!

       王四年相邦张义戈,在广州古南越地神奇地出土。

       ……

       ……

       ……

      时光回转。

      在秦国咸阳一处基地,一群大汉们光着膀子,浑身肌肉喷张,有的拎着大锤奋力敲打、有的穿梭其间添柴助燃,空中迸射着点点炫目的金红色的火花,人们个个都忙得汗如雨下。这里就是秦国的兵器铸造坊,秦军的武器装备在这里打造完成后,交予将士们在前线杀敌报国。

      这一日铸造坊来了两名衣着华贵的大人物,在坊内到处观看,时不时的比划指点。这两人就是当今的秦君嬴驷与秦相张仪。

      嬴驷拿起一把铸造基本成形的秦戈,细细观看,打趣他身边的张仪:“张子,当年你初入秦廷见我,我说‘先生教我’向你请教,结果你对我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秦风也曾有过《蒹葭》,而今只剩《无衣》’。《无衣》曰:‘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张子你是在嘲笑我大秦嗜战暴虐,无诗风雅啊,哼哼!"

       这时张仪已经入秦一段时日,对嬴驷爱笑爱闹喜怒形而色的秉性已经了然于心,两人之间调调笑笑、插诨打科也成了习惯。张仪咳了一声:“哎,君上你又记仇了……”

      嬴驷拉长声音的一声“什么?”,修长乌黑的剑眉一扬。

      张仪紧接着顺毛:“当时臣不是想向君上一吐真心吗?臣的言辞不锋锐些,岂能入得了君上的这双慧眼,动得了君上的这颗雄心……”

       嬴驷哼哼唧唧地笑:“张子好厉害的这张嘴,死的说成活的,坏的说成好的,这两片薄唇啊,寡人真想割下来!”

        张仪配合地作委屈害怕状:“君上明鉴,臣对君上的每句话,句句出自肺腑!”

        嬴驷用空着的手肘一撞张仪的胸,眼笑如弯月:“张子,老实人!”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张仪接过嬴驷手中的秦戈,边看边道:“物勒工名,秦国在兵器上的勒名,自孝公商鞅变法起大不同,题铭由以往‘某某人之器’变成‘大良造督造之器’。一方面,体现兵器由贵族私有向国有演化,把兵器的主要铸造权集中于中央掌管;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便于考稽,所谓‘物勒工名,以考其诚’。”

       嬴驷闪动着明亮深黑的眼睛:“张子见识不凡,公父商君改变器物题铭,确是加强法制统治的举措之一。”

       转而笑道:“如今这把戈上出现的题铭将是‘相邦张仪’,我的大相国你呀!”言语间颇为自豪。

       张仪望着嬴驷微笑:“臣荣幸之至!只是臣有个提议。”

    “如何?”

     “‘物勒工名,以考其诚’。臣作为相邦,对兵器进行督造自是义不容辞,只是臣毕竟精力有限,不能时时处处监督。臣建议,将物勒工名之制进一步完善。”

     “哦,如何完善?”嬴驷饶有兴致地揣起双手问。

       张仪道:“臣提议实施物勒工名多级之制,器物上可题铭‘相邦’、‘工师’以及‘工’等等之名,从最高监管人、主负责人到生产者,便可层层监督,层层追责。”

       嬴驷闻言大喜:“相国,我的大相国,如此,便可将我大秦兵器的制作标准更彻底更严格地落实,更能保证兵器质量!《诗经》有曰:‘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远虑者,必兵精而后行。相国之策可更助我大秦兵精马壮,横扫六合!我的大相国,谁说你只有一张利嘴,你的深谋远虑,卓越见地,真是我秦国之宝啊!”

        边说边忍不住伸手在张仪的脸上亲昵地拍打。

       张仪“哎哟”一声:“君上轻点轻点,君上这爱摸人爱拍人的习惯得改改了!”

       嬴驷弯着眼睛笑:“打是亲骂是爱,一般的人,寡人还不稀罕摸他拍他……”

       在笑声里嬴驷唤人将张仪的提议迅速落实下去。

      ……

      ……

       ……

        一转眼时光飞逝,在张仪铺就的道路上,嬴驷龙门相王,成为秦国第一位王。

       王后元三年,张仪为了实现嬴驷与他的江山之梦,与嬴驷合谋,佯装被嬴华无礼之语所激怒,请辞了秦相,离开了秦国,被魏邀请回国,并任魏相之职。

       秦宫殿中,云纹错金香炉燃着荃芜香气,青铜蟠龙烛台托着灼灼烛火在闪烁,嬴驷坐在烛火下,怔怔地发愣。刚刚他才亲笔写了一封书帛,命人送给那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诗经》中所有表达思念的诗句都盘恒在他的心上眉梢,昼断相思夜梦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与那人离别不过几个月光景,嬴驷便清减了许多,洁白的额头下一双眼睛更显得异样深黑。

       有人来报,庶长赵操求见秦王。嬴驷传赵操进来。赵操见秦王坐于烛光下,恍惚眉眼间似有一股愁绪。细看时秦王已经展开眉眼:“何事?”

        赵操恭敬地施礼,道:“王上,自相国张仪请辞,相位暂空。王上令臣代理兵器督造。如今年岁一翻,已是王后元四年。不知今年的兵器上,相邦之题铭应该如何刻写?”

       嬴驷怔了怔,面色一沉。这个问题在嬴驷心里激起涟漪,他从来未想过这个事情。因为在他心里一直知道张仪免相是相魏以为秦。张仪的免相只是对外的宣言,是瞒人的虚招。在嬴驷的心里,他的相国一直只有一个人,就是张仪。

       嬴驷有些恨恨地瞧着赵操,他有意无意又提及了相国的离去。但嬴驷也知道,免相这一虚招也唬了不少人,比如他那位可爱又莽撞的弟弟嬴华。赵操也是不知内幕底细的人,又何必为难于他。

       嬴驷咳了一声。赵操抬眼见时,烛光下秦王的眉眼分外黑亮,眼睛中好似闪烁一片星河,秦王缓慢却又坚定地道:“兵器上相邦题铭,仍为张仪!”

      赵操一怔,随即道:“诺!”

      望着赵操离去的背影,嬴驷心中默念:“相国,我的大相国,你何时才能回来啊。”

     ……

     ……

     ……

      终于张仪从魏脱险回来归秦,俯于嬴驷面前:“拜见大王。王上,臣回来了!”,昨日分别如无根漂萍,蓦然相聚今夕何时何年!嬴驷按耐住心里的激动,施施然行下王座来,也不说什么,只是拉起张仪十八摸摸遍了他的全身。然后一拍他的屁股,弯眼笑道:“有惊无险,相国能回来就好!”

       张仪俯地不起:“禀王上,张仪早已经不再是秦国的相国,刚才又在魏国被人夺了相印,狼狈不堪,有辱大王重负,更连累嬴华及死难的将士们,张仪无颜再见大王啊。”

       嬴驷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心中有点冒火,在他心里从没有免过张仪的相,张仪这番不再是秦国相国的说辞触了逆鳞。他淡淡地道:“见还是要见的。当初你使魏,也是和寡人商量的嘛。”

       张仪俯地低头,说自己要以死谢罪,说在去魏之前,已辞去秦相之位,只剩下这条命,或可相抵。张仪额边几绺散乱的发束随着他的俯地低头垂落了下来。

       嬴驷背对着他立了片刻,猛地回头,面上不见喜怒:“你要以死谢罪?”声音低哑,暗含怒气。他责问张仪以一己之死,能解秦难吗?张仪哑口无言。

       嬴驷看着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张仪,先前的担忧顿时化作莫名怒火,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起来!”在嬴驷的瞪视下,张仪畏畏缩缩地起得身来。嬴驷走过来,手指差点戳在张仪鼻子上:“你!”张仪深吸了口气,委屈地闭上了眼睛。“也罢,国中无戏言,寡人便成全你!”嬴驷从他身边走过,掷下硬邦邦一句:“随寡人来!”张仪眨眼,硬着头皮随嬴驷上了朝堂。

       嬴驷实是气张仪好似装傻充愣,他不明白自己的心吗,他不知道秦相之位自己一直只认他吗,他还给自己来以退为进的这一招,还提及什么生啊死啊什么以死谢罪的,他简直是自己找死!

       在朝堂上嬴驷威严起仪容声音,好好地恫吓了张仪一番,最后再度拜为秦相。

       散朝后,嬴驷把张仪又拉进宫内。张仪心有余悸:“王上刚才你吓死我了。”嬴驷笑:“叫你说你不是秦相,叫你说什么以死谢罪!吓死你活该!”

        经过侍卫时,嬴驷拉过一个士兵手中的秦戈,让张仪看上面的铭题:“张子你看!”

      “王四年,相邦张仪庶长赵操之造……”张仪轻声读出。他心中一动,百感交集,那人对自己的情意此戈即是明证,自己心中何曾不清楚明了,故刚才自己是不自觉地恃宠撒娇了吧,抬起眼,感动望向嬴驷:“王上!”一切尽在不言中。

      嬴驷一笑,眼如弯月。

      ……

      ……

      ……

       时间荏苒,他们二人相携相伴,吵吵闹闹,插诨打科,一起指点江山,一起为秦国北扫义渠、西定巴蜀、南下商於、东出函谷。他们也从蓬勃的青年到了沉稳的壮年。

       在那次派张仪使燕之前,嬴驷与张仪推心置腹地谈了半宿。张仪伴着榻上散发跣足面色苍白的秦王,自己则是跪卧在榻侧。谈话间嬴驷声音中夹杂些许咳嗽的余音,中气明显不足,张仪眉头紧锁,担忧地道:“王上得保重身体!”

       嬴驷一笑:“年年岁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寡人真的累了倦了”,他望着殿外侍卫执戈戟而立,叹了口气:“寡人多希望能让秦国实现宏图,天下一统,止戈罢兵,与民生息……也许这需要代代人的努力。只是张子,我希望过些时日,秦国更强大更稳定些,我能将江山重任交付于我儿。那时候,我与你纵横山水田园间,远离尘嚣,自在潇洒,你说好吗?”

        张仪望着嬴驷散开的已有霜白的发鬓和眼角的丝丝鱼尾纹,感慨岁月催人,心中生起柔情万种,轻声道:“好,王上。无论王上要做什么,臣都会相陪,我等着那一天……”他的手轻轻覆在嬴驷的手上,却感到嬴驷的手分外地冰凉,他的心一沉。

       走出秦宫时,张仪脚下轻飘,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经过殿外,他看到一名侍卫手持的秦戈上题着“十三年相邦仪”,那是最新铸造的戈。张仪嘴里发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心堵慌乱。近年来每逢离别咸阳而生起的眷恋之意此次更深。

       这番出使,张仪费尽心力,燕赵韩齐一一游说望之示好于秦,他心中希望能尽快带着更丰硕的成果归报咸阳,多一分的努力就离那一日的许诺更近。却未料,原来是,原来是如此荒谬的大梦一场。

       仪归报,未至咸阳而秦惠王卒。

       张仪迷惑地看着漫天缟素,它们落在咸阳民居房宅、酒肆商铺、重重宫阙的灰黑色飞檐上,延伸到无边无际的天边。他坐在轺车内在这雪白的世界里孤独前行。没有任何依靠,也不知道驶向何方。

       他空洞的目光仿佛看到北原荒凉肃杀的大地上,行进着一行长长的身着丧服的送葬队伍,尤如冰封荒野的斑白雪点,护卫的士兵们执着的戈戟上缠着的长长的暗白麻布在风中飘荡,抬着的巨大冷峻的梓宫被白布层层紧紧地蒙上,覆斗型的坑穴如张开的黑色大口等待着。人们在恸哭,在拍手,在跺脚,梓宫一点点下沉,庞大而幽深的墓穴吞噬了一切,所有的雄心宏图、所有的文治武功,所有的赞颂爱慕,所有的痴情绻恋……

       荒原野望空许诺。

        张仪告别了秦国,倾酒于地,苍凉忧郁的目光扫过嬴疾身后秦兵手中的戈戟,他长叹一声,仰首向天闭上了眼睛,心中默默道:“王上,张仪走了。王上,我们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有风从原野来,轻轻拂过他的脸。

       ……

       ……

       ……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秦国严谨精湛的兵器铸造仍在持续,锻成了一批又一批精良的兵器。

       嬴稷时代,十四年相邦冉戈……廿一年相邦冉戈……

       嬴政时代,三年、四年、五年……相邦吕不韦戈……

       六王毕,四海一。

       秦惠文王嬴驷之玄孙嬴政终于统一六国,平定百越。秦国的兵器随之而到达岭南地区。

       之后的岁月里,一把铭有“王四年,相邦张义”的戈戟成为南越国王室的珍贵文物,成为礼仪场所的仪仗之器。

       秦制仍在,秦风未散。秦戈尚存,秦歌不歇。有情深如金石铭刻不朽,有人千年等候痴痴以盼。(完)

 

       后记:王四年相邦张义戈,也称相邦张义戟,其上题铭中“庶长□操”的姓已经磨灭不可知,姓赵是我乱编的。凡涉考古,我是一知半解。不过我不是写考古而是写情意,姑且一看。

      此文是我今年的收官之作。从4月入圈写文长长短短质量不一或刀或糖的已有80多篇。承蒙不弃,也得了些红心蓝手与评论支持,这是我在冷圈坚持前行的动力,一并多谢了。祝大家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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