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豆

【驷仪】无题

        看某专家论坛在讲纵横家张仪，最后总结张仪忠诚于秦王，其中之一的论据就是在古代如此恶劣的交通环境下，张仪不辞辛劳，苦累奔波，出使列国，风尘仆仆，为秦王殚精竭虑，争取利益。本文由此从嬴驷角度看待张仪的出使及归来。没想好题目，就是无题吧。

      皇皇者华，于彼原隰。駪駪征夫，每怀靡及。

      我马维驹，六辔如濡。载驰载驱，周爰咨诹。

      我马维骐，六辔如丝。载驰载驱，周爰咨谋。

      我马维骆，六辔沃若。载驰载驱，周爰咨度。

      我马维骃，六辔既均。载驰载驱，周爰咨询。

      离别之际，嬴驷想起《诗经》中的这首《皇皇者华》，这首“君教使臣”之诗。

      他开玩笑般地向他的即将出使的相国张仪念出了头一句：灿烂明艳的美丽花枝，盛开在广袤的原野上，使臣行道辛苦啦，但必须忠于使命哟。

       张仪笑着回应了他后四句：我作为使臣骑乘着雄壮的各色骏马良驹，手里的六条马缰柔韧如丝油光均匀。驰驱在奉使的征途上，将不辞辛劳地博访广询。

      嬴驷与张仪对视而笑。

      在初升的光芒万丈的朝阳映衬下，嬴驷目送辘辘作响的轺车远去。摇晃的轺车上高冠博带的他的相国，面容是安定温和的。屡次出使的辛劳艰苦，没有在他相国身上打磨下过多的痕迹，反而让那双眼睛更加深邃而明亮。他微笑着向自己挥手告别，车马队行进在出使向东的路上。

       嬴驷的眼光追随着张仪，仿佛也一同与自己的相国从咸阳渡过荡荡的渭水，越出雄伟的函谷关，穿过雒邑经略东方各国。柄长八尺的旌节高扬，长长的旄牛尾在风中来回飘荡。他们在苍茫的天宇下，穿过空旷的山野，越过绵延的青山，渡过浩淼的碧波……

       或有东西通衢，风光无限。或是羊肠小路，荆棘坎坷。他们坚定地行进着。无风的日子里，天空纯蓝无瑕，车行快疾不扬轻尘；风雨袭来，沙尘遮天蔽日而来，转瞬间已是暴雨倾盆，车辆陷在泥中或者被杂草缠绕，雨水浇透他们的衣衫，狼狈不堪。他们拖出陷入泥泞的轺车，冒雨前行，直至雨终天晴，彩虹高悬……

        辘辘作响的轺车行去过地四平，路四通，条达辐辏无有深阻的魏国、韩国；行去过地方五千里，山高寻云，溪肆无景，山川迤逦，风光奇瑰的楚国；行过北邻东胡，南面临海，远离中原的燕国；行去过处各国之要冲，北有林胡匈奴，近巍峨太行山处的赵国；行去过地方二千里，东负海，北倚河，车毂击，人肩摩的齐国。

       嬴驷仿佛见到张仪施施然行入各国的朝堂，拂去行程中的仆仆风尘，精神奕奕，用三寸不烂之舌，口若悬河，雄辩滔滔，游说各国的君王，力劝他们或结好或尊奉秦国。然后带着出使游说的成果满载而归。

        嬴驷不知从何时起，对于张仪的归来分外的敏感和兴奋。有人向他汇报相国的轺车临近咸阳时，他的心总是莫名跳得厉害。

       秦王宫的正殿建在高处，平旷的广场上有三十六级高高的台阶通达。在正殿后面侧西的偏殿是自己的寝宫与书房。嬴驷派人紧候着张仪，一旦张仪入宫便到西偏殿相见。而一旦相见，他总是忍不住要去撩拨他的相国。执手、抚脸、摸肩、拍屁股……有人把这称为十八摸？无所谓。而他的相国，到后来已经习惯了他的举止，张仪总是安静而隐忍地让自己撩拨完，面上带着无辜纯良的表情，温和明亮的眼中透出“我很好，这下你放心了吧”的讯息。有时令秦王无端觉得，被撩拨的是自己。

       张仪出使归来，也会带来各国的珍贵国礼。然而嬴驷并不在乎这些，全都收归国库。张仪秘密呈给他的，还有张仪在出使途中暗自描绘下的山川地理图，各国形势地舆，以供军事兵情。秦宫宫殿中，云纹错金香炉燃着荃芜香气，青铜蟠龙烛台托着灼灼烛火在闪烁，他俩在烛火下亲密地靠拢在一起，对图研究，时而忧虑，时而欢笑。

       除了这些，让他心为之动的是，张仪在国礼之外，会送给自己一些他私人带回的小礼物。一开始张仪平淡地说是自己在楚国的市场闲逛时买到的小玩艺，供秦王一哂，玩之即弃亦无妨。嬴驷记得自己笑着说：“相国赠的，就算是尘土寡人也得珍惜啊。”那是一颗楚国特产“晴蜓眼”琉璃珠，晶莹剔透，精巧玲珑，在日光下散发五色的光彩，令从来不来不在意这些珍奇的自己也为之惊艳，悄悄地珍藏，暗地里把玩。后来张仪时或给他带来一支炫灿的美丽羽翮，或是一颗来自齐国深海的小小珍珠，或是一套好看的带有异国风情的杂佩。嬴驷很喜欢挂在衣服腰际两侧的杂佩，之前他上朝着朝服时，总是喜欢在腰际挂着众多将将佩玉。不知何时，他腰间的杂佩改变了样式。

       也许这些比起那些国礼来，价值不值一提，可嬴驷最后对此竟有了隐隐的期翼，像妻子思盼等待归来的夫君给自己的小小惊喜。察觉到自己这个念头时，嬴驷暗自有些好笑，尽力把这个想法排除到脑外。只是有时，他不自禁地吟起《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嬴驷喜欢这诗的意境：外面风雨凄凄，鸡鸣喈喈，令人心情晦暗低落。没想到那人他竟然冒雨归来，刹那如拨云见日，心情陡地明亮，从心底里发出欢喜鸣唱：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已经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君子，我怎能不喜上眉梢？

      他想，自己静坐在偏殿，听着外面风雨之声，等候那人归来的消息，心情是如此的相同。

      年复一年，岁月如梭。等待有多漫长，重逢便有多喜悦。

       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自己老了，病了。自己的乌发上添了微霜，目光也时而清明时而浊乱。不知从何时，自己开始咯血。温热的血液涌上喉间，带着些许腥甜。

       这一次，张仪将带着他的嘱托出使燕赵等列国。

      后来在他错乱的意识里，有些后悔让张仪出使，他等不起了。

       在病榻之上，他感觉得自己时而身在火窖，时而身处冰窟，酷热与冰冷交织，汗水一粒粒沁出青白的额头，生命在悄然流逝。

       到最后，诺大的宫殿阴沉幽暗，自己也沉入无边昏暗的世界，无力地翕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影像糊成块块跳跃的色斑，模糊中嬴壮阴恻恻的声音时远时近，魏纾的呼喊在悲切地回荡。

      他从魏纾的怀中重重地跌落在榻上，恍惚中仿佛从禁锢困苦自己已久的皮囊中轻飘飘地脱出，他大睁着双眼，看到了施施然走向秦廷，走向自己的那个青衫士子，眉眼清朗，言笑晏晏：魏人张仪，拜见秦君……他的眼睛透过那个虚幻影子，又仿佛飘荡在回归咸阳的驿道上，仿佛看到他的相国的出使轺车在急匆匆返还的路上小憩，他看到满身风尘的张仪在辗转的睡梦中不安地蹙眉，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他慢慢地靠近，轻轻地，轻轻地唤了一声：“张仪！”

       这一次出使，我等不到你归来了，从此，不能再相见了。如果回来见不到我，你会如何呢？

        张仪，感谢你为我奉献的一切，感谢你带回的礼物。

        在生命逝去的时刻，嬴驷终于明白:他已然得到了此生最重要的馈赠，那就是张仪。

        无论如何，秦册青史，他与张仪的名字将一同永存。这已足够。

        史书云：仪归报，未至咸阳而秦惠王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