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豆

【仪驷仪】还君剑(番外)

      张仪视角。张仪归还昭文君湛卢剑梗。

 

      张仪从榻上挣扎地支起病体,目送魏章带着书帛与湛卢剑向东都而去。

      他在心中默默道:“昭文君,就此永别了!请别怪张仪未早日亲赴东都将湛卢剑奉还与君。因为,张仪已经不能再见你了,因为……张仪,已不再是当初的张仪了!”

      有温热的液体从他刻着深深皱纹的眼角滑落到唇边,咸而苦涩。

      令他无端想起,有人曾说,人生二味,甜苦而已。

      张仪能够想象得到昭文君接到书帛和湛卢剑的复杂心情,张仪想,他终究是辜负了昭文君了。

      昭文君,谦谦如玉的君子。张仪回忆起东都的春风二月间,落魄的他一心谋求进身之资,走进猗蔚酒肆中,一眼见得昭文君,通身高华气韵,风度翩翩,如众星捧月般的存在,绝非常人。他故意以金鲤食法一鸣惊人,就是为了引起昭文君的瞩目。待昭文君湛卢剑一出,他更是确定了昭文君的身份。

      昭文君,周室宗族公子,贤名远播。待二人相攀甚欢,竟有倾盖如故之感。张仪见昭文君地位尊贵,却无傲气凌人之态,反而谦逊温和,相谈相交令人如沐春风,心下暗暗钦佩。

       待昭文君相邀入府小住,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和昭文君谈天谈地,甚是酣畅淋漓。昭文君平静如水的眼眸,在谈到兴奋之处时,也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其实张仪看得到昭文君温润的外表下那颗满是热血的心,心中装着的是与张仪无异的指点江山的大梦。有几次,张仪看到昭文君欲言又止,张仪明白昭文君的心思,他想让自己留下来。但昭文君始终没有开口。张仪有些庆幸昭文君没有开口,否则他不知道应该答应还是拒绝。

       后来,他向昭文君提出了一个要求,一个狂妄的要求,他要去觐见九鼎。昭文君答应了他。他在空旷的广场上执着火把,纵观九鼎,兴奋地大笑,如痴如醉:“这就是天下!”那时的他,还不能理解昭文君“古来问鼎者皆成过眼云烟,王侯将相,匆匆过客”感慨中的悲凉,他一心充满着建功立业的勃勃雄心,面对昭文君“敢问哪国青史愿存张仪啊”的笑问,他毫不犹豫地应道“秦!”

       是的,秦!张仪凭着自己这么多年的游历,看到过贪鄙不似人君的魏王、短视浮华之君楚王、不思进取之君韩王,最终他判定,他得入秦,去见那位即位九年,年纪轻轻初登大位,即面对变法中盛名隆重的商君和虎视眈眈的宗族旧势力的双重压力,却取之平衡,旋而灭之,最终巩固君位却不灭新法的秦君。秦君的手段、秦君的谋略、秦君的雄心,已经展露无遗。

       张仪那时一心只想施展他的才华,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像他识得了昭文君的湛卢名剑,他自己亦如一柄绝世名器,静待识货之人的慧眼。他认为,秦君应是那识货之人。

      在与昭文君告别之时,他有恋恋不舍之感,但更多是对前途的自信满满。心高气傲的他只取昭文君襄助的一枚金饼,却未料昭文君竟将湛卢剑相赠,这是何等的情义!

     张仪感动地接过湛卢,抚摸那剑鞘上隐隐的纹路,向昭文君郑重地承诺:“如遇明君,张仪转赠,如若不遇,来日奉还。”

     他听出了昭文君“此剑赠与你防身,并无转赠之意。天下昏昏,何来明君”回应话语中的忧伤,他心头一悸,拱手下拜,谢过昭文君的赠剑之情。昭文君的惆怅,在自己心中激起过涟漪,然而对于彼时那一心谋求宏大江山之梦的自己,那只是勃勃雄心中轻轻一缕的划痕。

      腰佩湛卢,挥手辞别,西行入秦,天地在张仪面前是如此广阔。张仪没有回头,虽然他知道,他回头,必得见昭文君恋恋难舍的凝视目光。他也知道,昭文君为何没挽留他,他从此背负的,不仅仅再是他一人的理想宏图。

     入秦!入秦!

     张仪指点江山的大梦,需要一人相知相助,昭文君接近过,但终究不是那人。命中注定,他会寻得那人,相会那人。

 

 

       后来张仪时常在想,自己入秦之前对秦君嬴驷的想象,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这个嬉笑怒骂从来形于色的秦君,完全不同与人们认知中应该庄严肃穆的君王。张仪至今还记得初入秦廷时嬴驷斜靠支颐没个正形的坐姿,以及他那懒洋洋的“先生入秦,为名,为利?”的轻飘语调,还有他颇有玩味地听自己势利之徒的高谈阔论时,揣起带有日月玄鸟纹饰双袖的姿态。很多年以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对当时的情景记得如此清晰,嬴驷的衣饰,每个颦笑,每个举动,每个细节,都清晰得如昨日发生。他想,那一定是因为嬴驷太特殊了,特殊得就如张仪看到了特殊的自己。

      不过秦廷的辩论结果是不美好的,面对侮辱张仪拂袖而去,然而张仪感受到两道灼灼的目光一直追附在自己的背后。张仪虽有些沮丧,却也奇异地在心中没由来的有股底气。

      又是在猗蔚的酒肆中,张仪又以美酒论博人瞩目,他奇特的第六感官,感觉到有个人在窗外倾听,而这个人,是他心中隐隐期待的那人。

      肉帛阵山河图贤君明君论河西难收论,带着酒意的张仪笑问那人、逼问那人、追问那人,直到那人行下座位,在自己面前整理衣衫而拜,许以客卿之位。张仪明为推辞,心下喜悦,还特意用客栈结账来打趣了那人。张仪后来想,自己真是醉了,醉得想赌气,醉得想赌那人的真心。

       后来嬴驷召他来与公孙衍、嬴疾共商收河西之地的谋策。公孙衍一如秦廷初见那般与自己针尖对麦芒,最后辩论到终,嬴驷明亮的眼中燃起灼灼亮光,边轻快地落下手中棋子,边似漫不经心地对自己得五退二的策略说道:“那就试试?”

       张仪的眼睛一亮,心花怒放地绽开不自觉的笑,立马觉得不妥一收,却抬眼见得嬴驷同样浮在唇边的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初入秦邦的坎坷,随着张仪的横强之策、雄辩之才,随着与嬴驷的风云际会、君臣合璧,终成一片坦途。

       张仪知道,他遇上秦君嬴驷,是他的大幸。不过,嬴驷是明君吗,当他们相处日久,每当嬴驷开始毛手毛脚,拌嘴耍性,对他打诨插科,而他抖足了机灵,方能应对嬴驷种种调戏套路时,他总对此产生怀疑。

       尤其是嬴驷开始打他的湛卢剑主意的时候。

       那日嬴驷听闻了昭文君赠给他湛卢剑的经历,要过了湛卢,拔剑出鞘,乌黑的剑身寒光流转,嬴驷嘴上啧啧赞美好剑,转头对他说:“听闻张子曾言,如遇明君,便将剑转赠?”张仪心下觉得不妙,却只有硬着头皮点头。

        嬴驷嘿嘿地笑着,望着张仪打趣:“那张子就不想将此剑送个人?”

        还不等张仪呐呐地说完“昭文君不许臣转赠”的话,嬴驷嘴一撇,脸一沉,道声“小气!”将湛卢还鞘,掷在张仪的怀里。转眼见张仪苦着一张脸,哈哈大笑起来:“我逗你的,你当我真稀罕你的剑啊!”张仪无言以对。

       龙门相王,张仪费尽心思,为嬴驷铺就称王之路。那一天,他又高兴地重逢昭文君。昭文君作为天子特使,亲赐文武胙,并亲手为嬴驷加冕。

       入夜前张仪向秦王嬴驷提出要去单独赴昭文君之约。

        嬴驷明显不太高兴:“相国,本来今晚本王是想与相国欢庆的。”

        张仪赶紧哄他:“王上,今日昭文君亲代天子授王文武胙肉,给足了我王面子,就为这个,臣也要与他搞好关系啊。”

     “哼”, 嬴驷的目光在张仪腰间的湛卢剑与张仪挂着一副我很真诚表情的脸之间来来去去巡回了几遍,终于不情不愿地道:“你去吧!”

       那夜与昭文君的对饮相谈中,张仪触动于昭文君感慨无人记得周天子的幽愤,但更惊奇于昭文君早识嬴驷的经历。他不由拉住昭文君追问细节,心中得意于秦国太子少年嬴驷的机敏,醉后他更是滔滔不绝,向昭文君说了许多关于嬴驷与他君臣相处的日常点滴。后来他回忆起来,都不知道昭文君是如何能忍受他的琐碎唠叨的。他后来也心虚地忆起,当时昭文君的面色不对。

      那夜张仪酩酊大醉。

      第二天嬴驷来看他时还听他捧着头叫疼。嬴驷啐道:“活该!叫你和昭文君这般没节制!”

      张仪苦笑:“臣怎么没节制了?”

      嬴驷不怀好意地说:“寡人听闻当年相国曾在昭文君府上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张仪:“那又如何?臣与昭文君之间清清白白。”

      嬴驷撇嘴:“不打自招,此地无银!”

     张仪急了:“王上你……”

      嬴驷笑:“好啦,好啦,怎么这么不经逗呢!”

      张仪为之气结。

      张仪还记得,后来铸剑坊为嬴驷铸了一把绝世神锋,号为秦王剑,嬴驷兴致勃勃地对他道:“相国,不如来试试,到底是你的湛卢剑锋锐,还是我的秦王剑无敌?”

      张仪哭笑不得:“王上,我还记得五国攻秦前我们视察铸剑处,我要用白起新铸之剑试嬴疾之剑时,王上是怎么说的?一把好剑,得之千辛万苦,怎可随意两剑相击伤之。何况湛卢名器,欧冶子心血所铸,怎么可这般试之?”

      嬴驷撇嘴:“说到底,相国还是舍不得!昭文君所赠才是关键吧!”

      张仪听出嬴驷语气中的酸意,苦笑地问:“王上,你为何不喜昭文君啊?”

      嬴驷睁大眼睛:“谁说寡人不喜昭文君的?相国你可别胡说!”

      张仪无可奈何地道:“可每次提及昭文君,王上都不待见!”

      嬴驷皱起眉头,困惑地问:“有吗?”

      张仪说:“王上你自己想想看!”话锋一转:“其实昭文君与我来信,提及王上总是赞王上睿智。昭文君是真欣赏王上啊。”

       嬴驷露出苦恼又迟疑的神色,带着莫可名状的些许焦躁,平日那双精明的眸子微微眯起,终于说道:“寡人没有不喜昭文君。昭文君如玉君子,人中龙凤,任谁见了也会赞美。何况从自年少相识以来,见面虽不多,但昭文君每每于关键时对寡人也极为回护,寡人甚为感念。”

    “不过”,嬴驷叹息:“也许就因昭文君太好了,好得令人嫉妒”,“或许,是因为他对张子更好……”

     张仪心被触动了,但脸上他笑了:“王上,你这是吃醋了吗?”

      嬴驷绷住脸道:“寡人从不吃醋,吃汤面时除外。”

     张仪笑了。

     嬴驷也忍不住笑了,但转眼想到了什么:“不对,相国,你刚才说什么,你又在悄悄与昭文君通信?”

     张仪赶紧转移话题。

 

       那些穿插在繁杂政务间的吵吵闹闹的小片段,如今卧在病榻上的张仪回想起来,尽是甜蜜。十多年啊,那在秦的十多年,他与嬴驷携手同行,为秦国殚精竭虑。他以为,他与嬴驷就可以一直这么惺惺相惜、小吵小闹、打诨插科、共怼六国地过下去,直到两人的青丝都变成白发,直到两人携手老去。

      天不从人愿。那日出使归来,满城缟素。

      张仪的表面看不出有多悲伤,他在自己全身披上坚厚的甲,既不让内心的哀痛与绝望透出去,也不让外来的同情和怜悯透进来。否则那些明枪暗箭会因他的悲痛软弱而愈加恶毒。

      何况,张仪想,他没有什么好悲伤的。终其一生,嬴驷求他、用他、知他、信他、爱他、护他,君臣终不相负。这是多少名士良臣所梦寐以求的东西,比起屈原,他张仪何等的幸运!苦痛死别,人生难免,自己为何要难过?

     然而身体却不会听从他不悲伤的指令,仿佛一夜之间,发鬓泛霜,背已佝偻,眼中身上暮气沉沉。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的伤痛,但他的身体无可遮掩地在众人眼前衰老下去。

      张仪想撑住自己,多年的心血,对那人的承诺,他还想即便是死局也拼却了残生来替他的王上看着这江山变幻,守着他们的心血之作啊!

      张仪步入宫殿去觐见新王,他仿佛看到光洁冰冷的王宫的地上有洗不去的斑斑的血迹,或是那人呕出的鲜血;他仿佛看到,满目的江山,都带着那人的气息,却叫他无处追寻。

       他伸出手来,风从指中拂过,握不住。

       他的心冷了,尤其是新王嬴荡从此秦国不凭口舌,只依秦剑的话让他透体生寒。

        朝堂上的明枪暗箭,伤得他体无完肤,剩下的只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张仪大骂,蹒跚地起身,走出秦廷,发髻散乱,几绺白发荡在鬓边。他缓慢地吃力地走着,恍惚间,一个青衫士子施施然昂首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多么熟悉,张仪想起,这就是初入秦廷的自己啊,满是朝气与锐气,满心的指点江山梦想。他该不该叫住他,看啊,最终他落得如此的下场!世道如此,悲夫张仪!但是转头而想,张仪任他一往而去,走向秦廷王座上的那人,张仪心中想:“张仪不悔!如果再来一次,张仪仍是不悔!”

 

 

       在魏国大梁的相府里,魏相张仪躺倒在榻,隐约可听见外面模糊的风声,他吃力地望向窗外,原来外面开始飘起了雪花,这大梁的雪,与东都的雪是否一样?

       昭文君,你可接到了我的书帛与归还与你的湛卢剑?

       张仪想,自己觉得终不悔,真的不悔吗?也许是有悔的,比如悔恨自己没能主动上前握住过嬴驷的手,比如自己没能回应过嬴驷的那灼热的表白,比如自己没能赶回见嬴驷最后一面……

       或者,后悔自己没能向嬴驷说过:他真的想把湛卢剑转赠给嬴驷,因为嬴驷是自己遇上的明君啊!

        他明白嬴驷那时不时见得湛卢剑所发的醋意为何,曾几何时,那让他感到好笑,而如今则是胀满心口的酸楚,以及一丝丝甜蜜。

       我的王上,也许张仪是故意的,故意让你在乎,故意让你嫉妒。

       而现在,我把这湛卢剑还给昭文君了,这下,你高兴了吗?

       张仪按了按放在胸口的那抔黄土,心下安定,澄明一片。

       他回忆起有一次嬴驷、他、嬴疾、嬴华喝醉,谈起相地术,谈起当时觉得遥不可及的死亡。嬴驷叫嬴疾和他为自己择王陵。在醉中,嬴驷问他可愿与自己死同穴。

       生同行,死不能同穴。他知道,嬴驷和他一开始就知道。可是还是存有一丝幻想。最终,逃回魏国的他,让魏章取来秦惠文王陵上的一抔黄土,那浸润了嬴驷的骨血、嬴驷的生命的黄土,从此须臾未曾离身,最终将伴他入葬。

      张仪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看到昭文君接剑时颤抖的手,此生终负了你啊,昭文君,你的江山大梦,张仪替你做过了,可当梦醒时,也就是诀别时刻了。

     剑已还,恩情此生难报,却也不了了之了吧!

     张仪知道,他即将轻身赴会,他将赴一场盛宴,一场死亡的盛宴,那个有一双明亮深黑眼睛的主人正等待着他。他仿佛看到了那人身着一袭带有日月玄鸟纹饰的黑袍,揣起双手,双眼笑成弯弯月牙,唇边是促狭的笑意,他的声音像飘落的雪花,带着久违的温柔:“张仪,你来了,寡人想你了!”

      张仪想,这将是一场甜美的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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