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豆

【旌章】 悠悠我思

     萧元时见到久违的长林王,脸上是毫不遮掩的欢欣,一把握住萧平旌的手,“平旌哥哥”昔时的称呼在舌尖打了旋终是吞了下去,最终变成正规的“长林王……”然而身体前倾的动作依旧不自觉带出幼时的几分热切。

    这是深秋,下起来了一场淅淅沥沥绵绵细雨,将大梁金陵的宫殿楼阁都笼罩在斜斜密密的雨幕里。游历在外多年的长林王萧平旌终于回归金陵入宫探望梁帝,与萧元时坐在内殿,靠园的一面竹帘被卷了起来,可以看到园内的雨景。

    萧元时握住萧平旌的手:“王兄,你在外游历了那么久,你回来吧,回来指教朕……“有细密的雨点随风飘落了进来,落在萧平旌绣着暗纹洁白的衣裳上,留下不易察觉的淡淡斑驳,尤如渗入了沉沉的土地当中,无声无息。

    萧平旌感受到有冰凉的水气顺着领子滑入了脖子,那冷冷的感觉让他微微颤栗了一下,他把眼光从注视外面的雨丝移到了萧元时身上,轻轻地道:“辱承陛下错爱,臣惶恐无地,只是臣生性散漫,闲云野鹤般游历惯了,实实不堪再为陛下出力,请陛下恕罪……”,他的语气是萧元时觉得陌生的恭敬谨慎。

    萧元时脸色暗沉下来,他看着面前的萧平旌,近于中年的他一身素净衣裳,看上去仍旧纤瘦精练,鬓边的银丝微霜尚未蔓延,眼角的鱼尾纹也不是很明显,唇畔的微笑是淡淡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飞扬跳脱的少年,他的手是冰凉的,乌黑瞳孔里闪动青色光芒,眼睛里带着一丝挥不去的落寞。

    萧元时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他把目光转向灰蒙蒙的天空,细雨从沉积的灰云中不停地坠下。

    ……

    东青来到了长林王府,望着熟悉的大门,朱漆已经斑驳脱落,紧闭的大门上方空无匾额。

     他通报后过了片刻门才打开,东青走进去,萧平旌果然仍是只收拾了先世子东院出来。萧平旌端坐在东院房内熟悉的几案前,案边燃着小炉,炉上翻滚茶汤。他的双手捧着一杯茶水,低头看着热气从茶杯上方漂浮萦绕,他的面容模糊在满室流溢的融融暖意的空气中。,

    东青一时间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逝去已久的人,那个他心心念念从未忘记,在他心中是唯一主将的人,先长林世子萧平章。在刹那的恍神之后他稳下情绪,张口叫:“长林王……”

   萧平旌抬头,面上露出的略带调皮的微笑让东青确定这是当年的金陵二公子:“什么时候东青大哥也这么客气了,还是叫我平旌吧。”他示意东青在对面坐下,为东青倒了一杯茶。

    东青也笑了,“平旌”,他重新唤过,往昔的岁月仿佛回来了。他沉吟了一下,问“你去见过陛下了?”

   “嗯,见过了”。萧平旌的嗓音平和沉静。

   “你怎么想的?”

     萧平旌的目光越过了东青的头顶,越过了长林府重重叠叠的屋宇,看向仍飞着细雨的阴沉天际:“当年金陵平叛后平旌的心意就早已经决定,江湖才是我的归宿,绝不再更改。”

    不等东青说些什么,他径直说道:“我还重回金陵,只是回望一下旧日的时光而已。”

    曾经那么幸福,那么美满。就算是萧平旌过上了他曾向往的自在逍遥的江湖生活,与爱人策马风流,与友人把酒言欢,可萧平旌的心中仍是缺失了一个深深的黑洞,永远填不满,放不下,意不平。回到这充满他气息的旧府,回到他的埋骨之地,重温旧日时光,哀悼如水不可断绝。

    萧平旌低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笑道:“东青大哥,你知道我小时候抓周的事情吗?”

   “略有耳闻。”

   “当年在弓矢纸笔那一堆物什中,我什么都没抓,反而抓住了大哥的衣襟不放……”萧平旌笑了起来,“是不是很有趣?”东青咧了咧嘴,有点笑不出来。

    “如果这一生,都能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不放,那该有多好……”萧平旌的声音微不可闻。可东青仍是听到了,可他什么也回答不了,唯能回应的的只有从胸腔中发出的深深叹息。

     东青走后,萧平旌仍坐在小桌旁沉思,记忆尤如雨丝般绵绵不绝,透过仍然开启的门窗飘了进来。他从抓周时就抓紧的人,陪伴他过了二十一年,他的口水染沾过大哥逗弄他的手指,他的脸颊承受过大哥挲摸他的掌心,他的手拉扯过大哥的衣襟搂抱过大哥的颈项,他的身蜷窝过大哥温暖的怀中俯趴过大哥厚实的肩背。萧平旌的手指抚过面前的小桌,在这个桌子前他喝过大哥递来的茶水,吃过大哥递来的橘子。那甘冽的茶香,酸酸甜甜的味道,如此地记忆分明。

     而他记得更加鲜明的,是他得知大哥即将要成亲的五味杂陈。起初为大哥欢喜雀跃的少年慢慢才回过味了:大哥马上就有自己小家了,大哥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大哥把自己抛下了……大哥寻找到躲起来的自己,百般询问,自己才吐露了心思。大哥笑了:“傻平旌,你永远是我的好弟弟呀,在我心里重要的人!”

     他趁机向大哥提出一个要求,在大哥成亲之前,再与大哥同榻相眠一回。他是大孩子了,早已经过了窝在大哥怀里的年纪,可是这个晚上,他却只想撒娇只想任性一次。大哥同意了,亲手为他去除腰封,轻柔地解开他的发束。他俩并排躺在那里,轻声叙说小时候的件件桩桩,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后来,他抓着大哥的衣襟沉沉入眠,安睡脸庞一派喜悦。

    萧平旌还能感受到大哥那时传来的体温,如汤汤温泉之水,让人沉溺其中,他就是在温泉水中不愿起身的孩子,贪恋这时这刻的温暖。

     外面的雨下得大了,有雨珠扑面溅了进来,冷冷的感觉让他激灵地颤栗了一下。萧平旌讨厌冰冷的感觉,这冰冷的感觉让他想起他一步一步迎着北境的割面的烈风走入营帐,跪着掀开白布,紧紧抱住一具冰冷的身躯,不复旧日的温暖,陌生而决绝。

    萧平旌抬起头来,随着不停歇的雨水,窗外黑透了。那浓墨重彩的黑暗,让他想起那锥心刺骨,痛不欲生的日日夜夜。大哥被装入黑漆庞大的棺柩,送灵的车队缓缓回归金陵。在萧平旌的眼中,天地都是黑色的,太阳是黑色的,月亮是黑色的,北境的风是黑色的,淋透身体的雨是黑色的,铺天盖地的黑暗地席卷着送灵的长长的车队。

    萧平旌分不清白天还是夜晚,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有好几次,他觉得他是坐在世子东院里,看着大哥坐在小桌的另一端,披着带着雪白的毛领的大氅,静静地看书。而他不停地抛掷着手中的橘子,想吸引大哥的注意力。可大哥凝神贯注地看书,总是不理他,于是他生了气,把橘子扔向半空,他故意不接,橘子咕噜噜滚到大哥脚边,大哥的目光从书本移开,看到橘子,于是抬起深黑的凤眼看他:“平旌?”他笑了,想凑上去对大哥说话,可是他的咽喉却好像被什么扼住了,他再怎么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拼命挣扎,拼命呼唤……睁开眼,车队里黑漆庞大的棺柩带着巨大的阴暗静默着,早已哭干了流尽了的泪水忽然涌上了红肿不堪的眼睛,在面庞上汹涌奔流,好似永远也流不尽。

     萧平旌随着车队走啊走,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直到走到金陵城外,迎面而来了乌压压一片迎灵的人群,萧平旌浑身一震,仿佛这才从一个长长的大梦中苏醒了过来,冬日的冷风灌进他的领口双袖,他麻布的衣袂随着飘荡天地间的铭幡素缟一起,阵阵毕剥毕剥地作响,大片大片的乌云自北压来,暗了这金陵的天与地。

    至于后来如何设灵、入葬、立碑、守七,萧平旌已经记不得任何细节了,仿佛他的记忆在这儿就已经戛然而止,拒绝接受他不要接受的东西。

     二十一岁的之前的萧平旌还在金陵城和琅琊山上肆意飞扬跳脱,从未预想到他的青春与快乐会终止在二十一岁,终结在一次痛不欲生的永诀。

    二十一岁的之前的萧平旌实在是太快乐,长林王府的欢声笑语如同一个太过完美的梦,让多年后重返金陵的长林王坐在小桌前眼含泪水,觉得却原来,却原来,是如此虚幻的大梦一场。

     萧平旌立起身来,走到门前,任冰冷的细雨落在面颊,让他打了冷战,那冷意彻骨透心,无穷无尽的令人窒息的悲恸与绝望袭卷而来。那个他曾紧紧抓住衣襟那个他曾拥抱着入眠的人,早已入了卫山的长林陵墓,不复微笑与体温。而这雨是一捧千年流淌不干的泪,无穷,无尽。

   “大哥,我想你了。”萧平旌在雨中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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